以《當一個人》拿下金馬獎第 55 屆最佳動畫短片的旋轉犀牛工作室,這次再以新作《山川壯麗》入圍今年金馬;在金馬典禮來臨前,也陸續拿下洛杉磯短片電影節、南方獎全球華人影片競賽等獎項肯定。在走訪各影展之際,黃勻弦導演也收到了許多不同的觀眾回饋;即使是同一個物件、同一個場景,也都會有許多不同的角度解讀。而不同的想法與回饋,都讓她與團隊感念在心。在這篇專訪中,我們將邀請旋轉犀牛原創設計工作室黃勻弦導演來聊聊在《山川壯麗》一作上,創作背後有什麼思考呢?
以「小山」的孩童視角出發,無論是內容及黃勻弦導演分享了設定背後的想法,「我們就像小孩子一樣,台灣的國家意識形成還是很年輕的。」黃勻弦導演透露,最初的故事構想只是想藉由片中十歲沉默害羞的小女孩「小山」來訴說一個關於勇於發聲的故事。在《山川壯麗》的前期製作時,也因恰逢香港反送中事件,在劇本上也做了反覆改動;像是最後生死未卜的結局,又或是小山怎麼遭遇意外,改動與否都和當時發生的事件牽動著。在開頭、結尾出現的國旗歌,也是導演自己有一天因為有趣,將台灣的《中華民國國旗歌》哼成「山川壯麗了嗎?物產豐隆了嗎?……」的詞句。從本來只是趣味到有點惆悵,她思考著,「我們這一代做的決定,下一代的人一定會來追究我們,為什麼替沒有決定權的他們做了決定?」
到了後期進入配音階段的階段,原本的不經意,也成為劇本更動的轉捩點,「我們請國小生進來配音時,他們唱歌都非常可愛,有點『草拎呆』,把『光我民族』的『光』都唱成了『關』。」恰逢當時香港事件走到最高潮時刻,也讓她不寒而慄,「這也有點太巧了,像是預言般恐怖!」也因應詞句上的改動,團隊也將鏡頭畫面更動,呈現最後的樣貌。
國旗歌演唱搭配著直笛吹奏,而這樣的搭配也是自然而生的想法,「我們小時候真的也都要聽國旗歌、升降旗典禮,所以也想要讓它呈現比較平實的感覺。」黃勻弦導演也透露,曾經也有學校老師在觀賞完後,結合自己過往的研究反饋道,「直笛是在日據時代由日本人帶來的,是不是也有隱喻遭受日本殖民的歷史?」雖然非創作本意,但這也讓導演感到驚喜意外,「我自己也不知道有這件事,才知道原來這有可能是延續歷史的脈絡產生的事件;也覺得可以交流這件事情是很好的!」
這部片就是給所有的台灣人,它的完成點就是在於我們影片做完後,觀眾看完心中有想法,到這個時候作品才是有個了結。在此輸入你的引用...
by 黃勻弦導演
內文此片的創作契機,也源自於黃勻弦導演與團隊前年參加金馬獎頒獎典禮的體驗。「一開始我覺得說,典禮上來的影人都是客人,所以就好好地讓活動結束,不要說客人不愛聽的話;但是蔡易錦導演反問我,『為什麼不能說?』我反思著,『是啊,為何不能?』」加上當年傅榆發表完得獎感言後,可以感受到當下強烈的氛圍,讓她反思,「如果我們這一屆忍了、下一屆再忍,要忍到什麼時候?」她感性地說著,「這部作品不是我自己的、或是團隊的,我們希望可以讓每個台灣人思考,我們是不是有一個『規劃表』,而不是繼續地忍下去?」
就在去年受邀前往法國凱薩影展,與來自不同國家的影人共同與會;正當被請上台做自我介紹時,也讓她有感而發,「在那樣的國際場合,誰會真的在乎你來自的國家有多大、多厲害?那時候的台灣就和任何國家是一樣大的,所以我們真的要好好透過影展將『台灣』這個名字遠渡出去!」但同樣的,她也發現,發現當時影展上大部分人對「台灣」是陌生的,「這樣也有點恐怖,因為當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誰的時候,就算認同價值觀的人,也沒辦法幫你!」因此在規劃《山川壯麗》一作的內容時,也謹慎思考著未來前往不同國際影展上可能會收到的回饋。
黃勻弦導演分享,近期看的一部紀錄片,似乎釐清了她真正想說的事情;片中的黑人籃球教練被母親教導,「不管遇到什麼事情,永遠要記得,自己不會是受害者、你也不能是受害者!」她表示,「如果長期覺得是被霸凌的人,言下之意就是『你強我弱』;而不是一起站在擂台上對打,雖然我輸了,但是對方並沒有霸凌我,因為我們在意志上是同等地位的。」
我們不要當受害者、也絕對不是受害者、也不能是受害者。如果可以從自己堅強起來,直接面對問題、哪怕是討論也好;而不是逃跑、聽別人話就好,這並不是長久的解決之道。
by 黃勻弦導演
跟隨著主角「小山」的視線,觀眾不免被角色的對話、一舉一動牽動著思緒,而片中也不乏也有許多熟悉的仿真場景。眼尖的話,還能在畫面中找到許多「小彩蛋」藏在各處。小山所待的教室、熙熙攘攘的便利商店以及公寓等,揉合舊時會出現的復古回憶、以及現代人每日必經的場所,團隊細膩打造出架空的世界,透過巧心編排,讓每一格影像都饒富深意。
視線跟著「小山」走進家中,鏡頭也引導著觀眾更走進角色的內心。家門緩緩地被打開、地上的行李被打包完畢,神龕也早已沒了祭品擺放…場景中每一處細節,無不顯現出主角家中早已分崩離析,「在設計時,我們會盡量讓觀眾感受到無助與絕望的氣息,可以看到這個家已經崩壞了,價值觀也消失了,這個孩子又在這樣的環境生活了多久呢?」除此之外,每一個轉換的場景也加入了緊張感,在場景燈光設定上也拿捏地深具涵義。從冰冷的便利商店轉換到溫暖的海灘場景,主角「小山」也有了型態上的轉變,「她終於變成比較像人的樣子,因為找到了歸屬,不僅在外型上,心靈上也有了轉變。」黃勻弦導演一語巧妙,話中卻又是幾分深意。
從學校、超商到回家的場景,從外圍的社交場域,漸漸鋪陳至最核心的-「家」。對於此編排,黃勻弦導演先前也在南方影展的線上座談中分享,「不管想要怎麼騙自己,最原本要回答的核心問題,我們都是躲不掉的。」而場景中運用巧妙奇幻的視覺畫面做轉換;除了讓視覺上有喘息的時刻,揉以傳統民間對死亡瞬間的詮釋,背後也是一番思考。而場景中有神明守護著小山,帶著的溫暖感覺,也是導演想要融入的一種鼓勵,「即便已經到最幽暗的谷底了,還是有東西在守護我們,只是沒有意識到。在意識到的那一刻,心才會轉換,才有辦法去面對更大的挑戰或困難;不然在轉換之前,是沒有辦法好起來的。」
而主角小山的表演上,回家舉步維艱的樣貌、肩上背負的負擔,也是導演想要引領觀眾思考的橋段,「主要還是要提醒我們這些大人,我們怎麼給小孩這麼大的壓力?」她認為,大眾應該要去思考議題背後真正的問題,「環境只要被弄好了,很多事情就會自然發生;不發生的事情,呼籲是沒有用的。」主角在一人返家的路途中、甚至發生意外時,即便看起來沒有人出面關心,但卻依然在各個角落融入「眼睛」的元素,注視在小山身上。「在路上,你我可能都會看到需要被幫助的人,心裡默默盤算著是不是要做些什麼?」黃勻弦表示,也許主角覺得自己不被在意,但是這社會上依然有人在默默關注著,只是還沒產生互動,所以也還沒辦法感受到友善的幫助。
從第一部短片《巴特》、《當一個人》到《山川壯麗》,黃勻弦也分享了做偶動畫一路下來的感悟,「一開始不知道影展是什麼、輔導金要怎麼申請,只知道我們看過國外的偶動畫,那拚了命又會做到什麼程度呢?」抱著一股熱忱,做出的第一部動畫短片一經推出,就入圍第 53 屆金馬獎,也吸引了更多夥伴加入團隊。從那之後,團隊也開始奔波國內外影展,也會得到外國朋友的回饋,「在那時,外國導演會希望我們不要做自己的東西,希望可以看看台灣自己的東西。」也因此,將台灣在地特色融入作品的初衷,《當一個人》也將普世價值會遇到的「老人獨居」做議題詮釋,「我們只是用大家都可以認同的價值,將場預設定在台灣,也將台灣特色再帶出來。」
經過十年的努力,《山川壯麗》的誕生可說是黃勻弦導演更為內心的追求。在影像創作之餘,她也不斷在講座、書籍中探詢內心想法,表示:「我目前聽到最好的解釋,就是將時間拉長來看,沒有任何事情是真正的對錯;但有件事情是肯定的,就是,我們有沒有辦法『友善』地對待他人、國家和環境?」她進一步補充,友善就是尊重雙方所認為的價值觀,即使自己不認同,也讓雙方保有自己的觀點。曾赴凱薩影展聽到策展人選片的標準,也讓她牢記於心,成為後續每部作品要融入的價值-卓越的技術、擁有好的故事、對人類有影響的內容,「我聽到後想說,不要再管人家到底在不在意我們;而是我們有沒有什麼東西,是可以讓人感到成長、感到幸福的?」語畢,她也思考著,自己和團隊肩負的創作者使命,「因為我們會用很棒的聲音、很美畫面來帶領觀賞者,所以創作者的責任是很要緊的!」
秉持著「三短一長」的計畫,旋轉犀牛團隊現在也正在累積下一部長片的能量。黃勻弦導演說道,也因為先前的累積,主創團隊就像一批將軍統帥,「但是打仗的時候不可能沒有阿兵哥啊!」她思考著要讓技術回流至校園,之後才能讓學生一畢業就有「即戰力」,「不過這也是很兩難的問題,在團隊衝刺創作的期間,也很難實際走訪校園開設工作坊。」而折衷的方法,則是計畫著將團隊一直以來的製作過程拍攝成影片,提供有興趣的朋友們觀看、自學。而聊到自己的計劃,則是希望將能量逐漸交棒給新生代的潛力導演,未來也期許能回流至校園教課。這些想法一出,也被他人讚許,而她爽朗地笑著結語道,「就算我跟你講怎麼做的,可能也不會做,會做的話可能也做不久;但如果做得好又久,那就太好了,就可以『抓交替』了!」她認為,無論是什麼背景、領域的人,的製作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公平的事情,任何人都需要時間、穩紮穩打,一步步打磨出作品。
偶動畫沒有敵人,只有可敬的對手;如果你也願意跟我一樣做、做得比我還好,那太好了,你是一個很厲害的對手!
by 黃勻弦導演
文章授權來源:映CG